第91章
  也不知那坑蒙拐骗的燕大师如今又游历到了何处,假以时日,天下太平了,他还准备同燕南叙叙旧。
  “你倒是爱清静,”祁从晋爽朗的笑声自身后传来,在他身旁坐下,手里提着壶酒,“来点儿?”
  “不用,”蒲炀摇头,“我不冷。”
  蒲炀酒量极差,不似将士们饮酒豪爽,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为了在凉寒的三更夜里取暖。
  而且酒这种东西,极易上瘾,让人上瘾的,还是少沾的好。
  祁从晋也不意外,仰头饮了一大口,用手背草草擦拭一番,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释放,此刻是难得的轻松:“这地方,老子真是呆够了。”
  长忻亭是处长形弯拐,景色极好,山清水秀,可落在祁从晋眼里,郁郁葱葱的绿色,全都是血。
  这个关隘,是他的将士们用血肉堆起来的。
  蒲炀神色清明,一双眉眼淡淡勾勒出山水,气质是冷的,呼吸却是热的:“快了,明日便回。”
  “回了以后呢?”祁从晋试探着看向蒲炀,粗眉竖起,“还是像以前那般,做个逍遥闲人?”
  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位丧闻天下的三殿下便知,以他的才学,定非池中之物,可也是他眼见着这人日复一日,安稳自在,当个别人口中的废物。
  如今时局大变,他也很期待,这位心思难以捉摸的太子会选择怎样的结局。
  毕竟太子掌兵,又打了胜仗,这位妖星祸世的小皇子,早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  “祁将军,你觉得,这天下的百姓是想要位仁君还是明君?”
  祁从晋看向他:“这两者有何区别?”
  “当然,明君重智,仁君博爱,”蒲炀思绪飘了不知多久,才低声开口,“若是稍不注意,成了为暴君、昏君,那又是另一种说法。”
  祁从晋被他绕糊涂了,眉头皱起,干脆道:“你又不会成为暴君和昏君,揪着这些不放作甚?”
  蒲炀似乎有些恍惚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两下腰间的玉佩,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  他只是突然觉得国之命数,仅仅掌握在一人手中,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,都在一念之间。
  有些不妥当罢了。
  但这些琐碎也没什么讲出口的必要,秋风瑟起,蒲炀起身宽宽衣摆:“走吧,去看看他们喝多了没。”
  可等他们回去,那地方的场景,蒲炀眼中所见,组成了他从此以后全部的梦魇。
  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惨剧,这样的……触目惊心。
  尖叫与哀鸣声混杂,凄厉狠辣,哀嚎响彻整个山谷,数不清的将士们跪倒在地,七窍流血,浑身颤抖,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,脓疮遍布全身,口吐白沫,脸庞肿胀,好似数不胜数的怪物。
  一阵飓风刮过,山间树林迅猛倾倒,仅仅过了片刻,大雨倾盆,雨水浸湿了整个山谷。
  蒲炀浑身都湿透了,他看着那些原本还在饮酒谈笑的将士们,明明前一刻还因为打了胜仗欢呼不已,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怪物。
  怪物哭嚎着,在胜利当日,回朝的前夜。
  蒲炀也疯了,他想要抱住在泥水里翻滚尖叫的士兵,想找个法子能救下他们,救下这些拿命换了海隅安稳的将士。
  可他抱住了,按住了,却只能看着那人在自己怀中挣扎着没了气息。
  深山中一声凄厉鸟鸣,群鸟翻飞。
  像一场郑重而悲壮的告别。
  那条长而弯曲的山关全都是血,流水和血水混杂,紧密而迅猛地流向更远的地方,它就这样蜿蜒流动着,无情而冷漠地带走了将士们的血泪和生命。
  这是一场毫无防备的屠杀。
  找不到源头,也找不到方法的人间小太子长久而挺拔地坐在沙石中央,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清醒的人,凶手为人界留了双眼,肆意畅快地看着这场屠杀,终于满意地弯了嘴角。
  天明时分,独立恍然的身影才终于像是缓过神来,仰头,发出凄厉而尖锐的哀鸣,嚎啕大哭。
  远处有火光传来,沈贼头目率先迈步走向他,一双狠毒的眼兴致盎然地盯着蒲炀,快意道:“如何,这份我为你备好的大礼,你可还喜欢?”
  蒲炀木然的眼睛盯着他许久,才缓慢而坚决地站起身来,嗓音嘶哑:“原来是你。”
  原来有凶手,原来不是天灾,是人祸。
  他好似一个鬼魅,浑浑噩噩地站起身,癫狂大笑,头目虽不知这疯子在笑什么,总之心里畅快,也一同笑了起来。
  有人真,有人假。
  笑声在裂帛声中戛然而止,头目瞪大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刺进自己腹部的尖刀,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疯子。
  蒲炀被血迹溅了一脸,眼里半分笑意也无,只有令人生畏的森森寒意,剩下的将士见状齐齐围住疯子,数不清的长枪在瞬间刺进他的腹背,顿时血溅四方。
  这下白衫也染了血。
  可蒲炀的嘴角却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,慢慢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  头目被人抬走前厌恶地踩了脚地上的白衣人,恶狠狠吩咐道:“把他心掏了,挂在墙上示众。”
  地上的太子久久不能瞑目,张着那双浅淡的眼,像是要把天穹盯出一道口子。
  乱世造人又害人,一念之间,他便真成了妖星祸世,从凯旋的大将军变成了祸国殃民的灾星。